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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5章 悟黃梁(七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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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5章 悟黃梁(七)

好不容易帶著群臣祭完天地祖先, 又接見完了四方封君、宗親,便又到了覆朝的日子。

大大小小的官員從假期抽身,再次換上朝服當差, 當然, 也就免不了舊事重提:請求皇帝充盈後宮。

——如今邊疆沒有戰事, 四方郡國也沒有什麽災害, 皇帝那荒蕪已久的後宮, 便毫無疑問地成為了滿朝臣子的心病。

這已是老生常談的事情了。

楚靈均並沒放在心上……直到她發現樂安王也加入了附議的隊伍。

那日朝會,章武陛下罕見地發了脾氣, 憤然拂袖而去。被留下的滿朝文武不敢輕易離開,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楞了一會兒, 開始低聲與自己身邊的同僚分析皇帝為何如此反常。

要說後宮這事吧,皇帝表現出來的態度是一貫不喜的——但往日至多也就是一句不痛不癢的呵斥,或者打個哈哈,輕飄飄地揭過。

今日……怎麽好端端地生了這樣的怒氣?

眾人思索間, 尚儀女官已經去而覆返。

“陛下口諭——”

諸臣皆肅然而跪。

“宣樂安王臨華殿覲見。”

楚懷安叩首稱是,與清瑤一同去往臨華殿。一身明艷宮裝的女官輕輕蹙著眉停在了殿外, 請他獨自入內。

青年渾渾噩噩地點了頭,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進臨華殿的。

隱隱約約地, 他聽見了皇帝的聲音。

“怎麽不見你佩那塊玉?”她的語氣聽起來竟十分平靜。

玉……他苦笑, 下意識地想伸手撫上胸口的位置,又堪堪停了下來,扯出一個微弱的笑,“禦賜之物,唯恐損傷。臣已將其珍藏在府中, 多謝陛下賞賜。”

皇帝也笑,“嗯, 隨你,都隨你。”

早朝知曉他要自己充盈後宮時,她是生氣的。可此時此刻,她的心中反倒沒有了怒氣,只剩下一股揮之不去的疲憊。

她堪稱平靜地坐在那兒,將腰帶上系著的那個玉連環壓襟掛件取了下來,輕輕地放在手心裏。

“你真要我立後?要我成婚?要我大肆選秀,充盈後宮?”

他緩緩跪了下來,“陛下登基日久,中宮卻始終空懸,實在不妥,當盡早擢選邦國俊彥,為陛下……”

“罷了,罷了。”皇帝臉上的笑容愈發深了幾分,卻沒多少笑意,“樂安王所言甚是,朕該虛心納諫。如此,遴選才俊、充盈後宮之事,便仰仗樂安王了。”

他像是瀕死的蟬,僵在了原地。

當他在宮人的提醒下起身時,座上早已沒有了皇帝的身影。青年踉蹌一步,險些磕在金柱之上。左右的宮女欲上前攙扶,卻統統被拒。

他將所有的震顫都掩在了那身朝服之下,可蒼白的神色卻怎麽也遮掩不住。楚懷安嘴唇輕動,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了朝會所在的雲臺殿。

周圍的官員奇怪地打量著他的臉色,正欲相詢,卻忽聞聖旨,忙跪拜下來,聆聽聖訓。

當皇帝的旨意宣讀完畢時,群臣看著被聖旨欽點負責遴選後宮的樂安王,眼神愈發火熱。

“陛下聖明……”

“殿下直言極諫,陛下從諫如流,真乃大昭之福……”

“幸有殿下諫言……”

許許多多的朝臣圍了過去,有的在恭喜他深受信重、又得了好差事,有的在讚揚他犯顏直諫,還有的醉翁之意不在酒,說起了歌功頌德之言。

楚懷安接了旨意,默默地看著他們。他並沒有聽清這些人的話,只看到一張張猙獰的笑臉、一張張不斷開合的嘴唇。

周圍的一切事物好似都與他隔了層紗,他怎麽也看不真切。偏偏越是想鎮定,意識就越混亂。漸漸的,連氣力也不繼,玉山傾頹,身體像春水一樣軟下去。

*

再次睜開眼醒來時,與他頗有幾分交情的老太醫站在床前,告訴他病了。

而被聖旨指作他副手的尚宮局女官略帶幾分擔憂,小心翼翼地請示他關於遴選侍君的事宜。

楚懷安望著窗外還未化的積雪,小小地出了一番神。

他病了嗎?

想來是吧。

絲織的被褥之下,他隔著薄薄的單衣,抖著手去摸頸上那用細線串著的玉連環掛件。

“殿下?殿下?”

他回過神來,對藥童的呼喚視而不見,對藥童手裏端著的藥汁也視而不見。

楚懷安看向尚宮局女官,“為陛下……充盈後宮,是大事。”

話出口,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多喑啞。楚懷安微怔,接著道:“有勞女官好好搜集適齡子弟的畫像,我會親自過目。”

尚宮局的女官做事十分利落。沒過多久,各種各樣的畫像便呈到了楚懷安的案前。

他的眼中映著各色的少年郎,心中卻盤旋著皇帝的影子。懸在屋檐上的冰柱滑落下來,濺起一腔苦水。

與苦澀一起湧上來的,還有……如潮水一樣的嫉妒。他抉擇著這些畫中少年的命運,分明是掌控一切的獵人,可卻對圍欄中那些戰戰兢兢的獵物,生出了濃濃的歆羨之意。

這種念頭越來越強烈,越來越強烈,幾乎就要驅使他到臨華殿去,不顧一切地跪在皇帝面前,求她收回遴選後宮的旨意……哪怕,不要讓他做主使,也好。

但他的步子邁不出去。這是他自尋的苦果,自找的絕路,無法回頭,也不能回頭。

他只是看著這些畫像,就控制不住地想象,想象這些人是如何住進皇帝的後宮,如何與皇帝彈琴煮茶,如何與皇帝朝夕相對,情意綿綿……

好像有一把無形的鈍器,狠狠地插進了他的胸膛,盡管不見血,卻帶來了綿延不絕的悶痛。

可他卻非要折磨自己,自苦一般,在遴選之事上事必躬親,不假於人。

他忙了許多個日日夜夜,終於在紛繁如海的畫卷中擇出了應選之人。他將他們的名字謄抄在奏疏上,衷心地祈願這些溫良的少年郎,能夠陪伴他的陛下,他的……妹妹。

奏疏是他寫的,卻不是他呈上去的。在這短短的十餘日中,他好像喪失了所有的勇氣,甚至不敢再見那人一面。

然而皇帝宣召他的旨意還是下到了吏部。

他站在臨華殿裏,聽著上首的君王言笑晏晏地開口:“卿以為,誰適合入主中宮,做我的君後呢?”

楚懷安抿唇,恍惚間,覺得自己聽到了血液奔騰的隆響。那雙總是暗暗帶著憂愁的眼,飛快蒙上了一層水霧。

他調動著自己的神思,艱難地控制著自己的聲音,好讓自己不顯得那麽狼狽,“臣以為,禮部侍郎之子趙靈淵,容貌俊秀,性情溫良,卓犖不群,超塵拔俗,可……”

她飛快翻出他口中之人的畫像,嗤笑一聲,點評道:“卿選的人,自然是極好的。只是——朕覺得年紀小了些。”

楚懷安又道:“故太傅之子賀方回,年及弱冠,品貌非凡,有古之遺風……”

皇帝不客氣道:“瞧著古板了些,朕不樂意。”

“郭太常二子馮希真,少有令名,體態風流,性情閑適,頗有才華。”

“還是太招搖了些。”

如此下來,楚懷安那一片混沌的腦袋不難反應過來,皇帝這是在故意挑刺。

他心中沒有怒氣,只剩下痛苦與無奈。良久,啞聲道:“陛下想要怎樣的男子呢?臣請陛下示下。”

楚靈均斜了他一眼,將案上那些畫像統統丟進火盆中,話中分明藏著慍怒,“愛卿難道不知?”

“你這樣的。”

殿中陷入了長久的沈默。

楚靈均拿起份折子,眼不見心不煩地轉過身去。

耳中忽聞玉石落地的清脆響聲,她懶懶側身,擡眼望過去。

竟見他解了羊脂玉帶,正垂眸解著朱色朝服的盤扣。他的發冠也不知何時解了下來,如瀑一般的烏發鋪滿他的肩頭。

衣襟掩映間,她甚至看見了青年雪一樣的肌理,以及若隱若現的鎖骨。

皇帝臉上罕見地添了幾分霞色,暗自慶幸自己提前斥退了宮人。

“你你你……楚懷安!你做什麽?”

楚懷安的動作一頓,但解衣的動作並未停下。轉瞬之間,朝服便被他自己剝了下來,身上只剩一件玉色的中單。

楚靈均半驚半惱地離開了座位,用自己的大氅裹住青年單薄的身軀,“你這是做什麽?”

青年頭也未擡,只用那慣來的溫馴口吻回道:“陛下有召,臣自當赴這……一晌之歡。”

皇帝的臉頓時變得鐵青。

她死死地咬住下唇,目光如有實質,炯然盯著他。

半晌,方才自嘲道:“我們果真是世間最親近的人。”

所以,都知道如何刺痛對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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